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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 旭 | 风 流 街 ( 八 )

时光捡漏 您生活的笔记本 时光捡漏 2021-07-3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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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2018年10月9日开始,平台将连载凤翔县作协主席鲁旭先生长篇小说《风流街》。全书一共25章,24余万字,作者前后六易其稿,终在2017年9月修订完成。凤翔县作协非常荣幸地获得作者垂爱,与读者共享一场文字饕餮盛宴。计划分25天连载完毕,今天发表第八章。

编者按

  ▼  往期精彩回顾


 鲁旭 | 风流街    (第一章)

 鲁旭 | 风流街    (第一章)

 鲁旭 | 风流街    (第一章)

      鲁旭 | 风流街   (第二章)

      鲁旭 | 风流街    (第三章)

      鲁旭 | 风 流 街 (四)

      鲁旭 | 风 流 街 (五)

      鲁 旭 | 风 流 街 ( 六 )

      鲁 旭 | 风 流 街 ( 七 )

第八章

    马得济的媳妇李淑萍虽说是个青年人,思想却很守旧,是这个时代很难见到的贤妻良母式的家庭主妇。对马得济在外边的所作所为,以及马得济和张小侠之间说不尽的瓜葛,她也有所耳闻,但她一概采取不问不管的态度。令她为难的是这次聚会是在自己家里,一切活动她都得硬着头皮参加。酒席上,眼见马得济对自己不理不睬,而对张小侠言听计从,她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。雪中达看出了这一点,在李淑萍给张小侠斟酒的时候,他貌似风趣地说:“小侠是你的大姐,你应该给她倒双杯!祝她早日如愿成双。”

  他没有说张小侠跟谁成双,但“如愿”两字又似点出了成双的是谁。李淑萍本来对这类事就很在心,一下子就听出了雪中达话中的意味。她脸一青,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  “中达,你要是再胡说,我可就提前退席了!”张小侠一本正经。“我独身是我的自由,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以取笑的。”

  雪中达追了张小侠好几年,最后却发现人家从来就没有把他往心里去。反倒是马得济这个像木头疙瘩一样的朽材,却始终占据着张小侠的心。小侠回来后,他早就想找机会出出这口气,但苦于妻子范秋红管得太严,始终找不到机会。今晚他认为机缘凑巧,本想借机好好地凉咣他们两句,也出出胸中这口闷气。谁知张小侠竟连玩笑也不允许他开。他不但没争来一点面子,反倒落了个大红脸。他想顶她一句,但张小侠说得义正辞严,他也知道张小侠的脾气,不敢再捋虎须,只好忍了。

  看雪中达满面泛红,在范秋红跟前丢了脸,张小侠觉着有点不忍。她想转移下话题,就提议说:“咱们别只是一个劲地吃,也搞点热闹的。中达是咱们中间唯一当官的。经得多,见得多,这方面肯定有新点子。”

  雪中达听出张小侠这话是给自己垫台阶,忙接过话茬,提议来个酒令。这话立即遭到了几位女士的反对。她们不会喝酒,也反对男人们喝得太多。

  孙成虎提议唱唱歌或是跳跳舞,活跃一下气氛。范秋红觉得自己嗓子不错,挺喜欢唱歌,觉得这是显摆自己的最佳时机,马上响应。她听雪中达说马得济能拉二胡,提议让马得济用二胡伴奏,大家轮着唱,每人至少一支歌。

  孙成虎的妻子叫刘小红,是天兴县城里这两年冒出来的新秀,舞跳得很在行,在年轻人中是颇有名气的。她虽然脸蛋没有张小侠和范秋红好看,但也绝对不丑,可以说是个腰身窈窕,体态婀娜的美人儿。她不愿让范秋红一个人抢了风头,就提议跳舞。说音响设备有的是,谁还那么落后,要自己动手拉二胡!两位夫人争不出个眉目,便一齐看着张小侠。

  “你们说跳舞我就跟着跳舞,说唱歌我就跟着唱歌,尽看着我干什么?”张小侠不愿在这些事上出风头,就笑着说。

  “想请您当裁判。”范秋红笑道。

  “如果真想听我说,那还不简单?咱们这是来玩的,又不是开会听报告!咱要玩就玩高兴。中达去给咱借一套音响设备来,咱们能唱的唱,能跳的跳,想喝酒的也可以尽着喝。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,不是很好吗?只是三位骑士喝酒别喝醉了,回家惹夫人生气。”

  借音响设备的事没有轮上雪中达,孙成虎主动提出去借。他从腰里取出大哥大,一个电话过去,就有人答应把设备送过来。

  在音响设备送到之前,他们还是行了个酒令。由孙成虎提议,玩的酒令叫“开火车”。凡在座的人每人分配一个站名,大家拍手击节,由一人先说:“开,开,开火车。”大家问:“火车开到哪里去?”然后那人便报一个站名。如果报的站名没分配出去,或是被报了站名的人没接住,出错的人就得喝酒。这样转了一圈,虽然喝了不少酒,但大家都觉着气氛不热烈。张小侠便提议由雪中达和孙成虎表演螃蟹拳。两人答应了,但要张小侠先喝一杯提议酒。张小侠喝了,他们便起身离席,在地上一边表演一边唱:“一只螃蟹呀,八呀么八只脚呀,两只眼睛哎,身背一张壳呀,夹呀夹得紧呀,抽呀抽不脱呀。两只螃蟹呀,一十六只脚呀,四只眼睛呀,身背两张壳呀……”他们滑稽的表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,连崇尚“笑不露齿”的李淑萍都笑得咧开了嘴。

  这拳要求手、口、身,表、演、唱要一致,口里唱着数目,手里还得等出来。不能停,也不能拖节奏。如果出错,就得喝酒。特别是螃蟹的数目越多,眼睛和脚的数目要不停地计算,几乎没有人能一次表演到十只螃蟹的。

  卡拉OK音响设备很快就送来了。大家商量好每人先唱一首,下来谁愿唱就再唱。张小侠说孙成虎劳苦功高,让孙成虎先唱。孙成虎也不客气,唱了一首《潇洒走一回》。

  “天地悠悠,过客匆匆,潮起又潮落;

   恩恩怨怨,生死白头,几人能看透?

   红尘呀滚滚,痴痴呀情深,聚散终有时,

   留一半清醒,留一半醉,至少梦里有你追随!

   我拿青春赌明天,你用真情换此生!

  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,何不潇洒走一回!”

  孙成虎的嗓音很适合唱这首歌,可谓唱得非常潇洒。特别是唱到“我拿青春赌明天,你用真情换此生;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,何不潇洒走一回”那几句时,更是声情并茂。

  接下来是雪中达。他唱了一曲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》:

    “往事如风,

    痴心只是难懂,

    借酒相送,

    送不走你身影朦朦!

    烛光投影,

    映不出你颜容!

    但只见你独自照片中!

    夜风已冷,

    回首前程如梦!

    心似冰冻,

    怎堪相识不相逢!

    难舍心痛,

    难舍情已如风,

   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……”。

  雪中达唱的时候,眼睛一直望着张小侠。他虽然没有孙成虎唱得好,却也是唱出了感情。但他却没有唱完。到了副歌,他只唱了一句“我早已为你种下,九百九十九朵玫瑰”,下边两句就不再唱了。

  雪中达一唱完,范秋红立即点了一曲刚开始流行的《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》。也许是不太熟悉吧,她没有唱出应有的水平来。但“我的哥哥你心里头爱的是谁?猜不透摸不着,唉,我也只是妹妹”却是唱出了水平。

  范秋红唱过,大家都让刘小红唱,但刘小红把话筒给了李淑萍。李淑萍死活不肯唱。范秋红和刘小红硬把李淑萍拉到卡拉OK机跟前,她才唱了一曲《手拿碟儿敲起来》。她虽然唱得最差,但得到的掌声却最多。

  掌声一停,刘小红接过话筒,点了一首《康德第一保镖》插曲:“心中有眼里有口里没有,情哥哥你永远猜不透;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,粉嘟嘟的脸庞红扑扑的嘴,情哥哥和妹妹一对对,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!情哥哥!”

  刘小红唱得要比范秋红好得多,还真有点回肠荡气,可惜掌声并不很热烈。

  刘小红唱完,张小侠没有推让。她接过话筒说:“你们都喜欢洋的,唱流行歌,我反其道而行之,给咱唱一首土的,陕北民歌《二十里铺》。”

  这首歌本来有四段,她只唱了两段,而且对歌词还有修改:

    “提起个家来家有名,

    家住在绥德二十里铺村。

    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,

    哥是妹的贴心人。

    三哥哥今年二十九,

    四妹子今年二十六,

    人人都说咱二人天生就,

   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。”

  张小侠把三哥哥和四妹妹的年龄都给增加了十岁,这就太像她和马得济了。但没有人这么说,也没有人想要这么说出来。当然,她可以说是唱得声情并茂。当重复“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”时,一直不流泪的她也是珠泪盈盈了。

  张小侠唱过后,在坐的人竟然没有人拍手评论,孙成虎看大家的情绪受了影响,就接过话筒说,“下边由马得济先生唱一曲。唱完了,咱们就跳舞。但有一个要求,不能老跟自己的男人或老婆跳,要照顾一下大家。”他想说得风趣,最好能引人发笑,可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。

  孙成虎点了名,马得济便接过话筒,点了一首《草原之夜》。他是最后一个唱的,想吸取前边各位的教训,特别是张小侠唱得太动感情,几乎使大家冷了场。他竭力唱得平和,宁肯落个唱得不好,也不想感情外露。

    “美丽的夜晚多么宁静,

   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;

   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,

   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。

    等到千年冰雪消融,

    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,

    可克达纳改变了模样,

   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。”

  当唱到“我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,邮递员也不来传送”时,马得济想起了张小侠出走的那段日子,差一点就失去了控制,但他还是抑制住了感情。他暗自庆幸自己总算过了这一关。可当第二段开始,他突然想到自己的“可克达纳”是不是能改变模样?今生能不能等到千年冰雪消融?心中一酸,声音立即沙哑,他急忙放下了话筒。

  这一天,是这些老同学在一起最热闹的一天。但是,大家还是发现李淑萍虽说招待周到,却自始至终绷着脸。大家也明白,雪中达开的那句玩笑,虽说没讨着便宜,却给马得济惹下了事情。

  李淑萍是个性格极其内向的人。这种性格的人有个普遍的特点,就是心眼特别小,特别敏感。雪中达的话,如果你不注意听,就会当做一句调侃张小侠的笑话,一笑而过。但李淑萍却仔细听了,而且听出了话里的全部意味!她觉着心里老大不好受,唱过歌后,趁大家玩得正开心,她借着照料厨房,先退了出去。

  客人走后,李淑萍便和马得济赌起气来。他不像往常那样先为马得济安排好了床铺再去干别的事,明知马得济多喝了酒,还是扔下马得济不管,一个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。

  马得济在外边是人们公认的好性子。但在家里,他一直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指挥者,家务事是从不沾手的。这一点在大城市里恐怕很难做到,但在县城和乡下,却是很平常的事。李淑萍和马得济结婚五年,对这一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。今晚,李淑萍心中有气,不再按照常规办事,使得马得济一时竟失了着落。他在屋里转来转去,不知道该干什么好。想了半天,才明白他是该睡觉了,妻子李淑萍却没有给他把床铺好,使他无法睡觉。趁着喝了点酒,他便高声叫喊李淑萍。

  “哎!”

  他喊。在天兴县城里,除过当今的年轻人,是很少有人叫妻子的名字的,通常的叫法便是“哎”。马得济这么喊了一声,李淑萍自然也就知道他在叫她。但她没有吱声。

  “哎!”马得济提高了声音,“你聋了吗?”

  “叫唤啥哩!”李淑萍在厨房里说。声音虽然不大,仅仅能使马得济听到。但已经足以使马得济感到吃惊。

  她用的是“叫唤”,不是“喊叫”。这两个词在天兴县城里是有很大区别的。前者是指动物或者是孩子的哭叫,后者才是指成人的叫喊声。

  “你才叫唤哩!”马得济也不示弱,回了李淑萍一句。

  李淑萍又不言语了。

  “就说你铺不铺床?”

  “不铺!”

  “我娶你就是给我铺床的!”

  “有本事你找会铺的人铺去,我不会给你铺床!”

  就这样,两口子便吵了起来。而且越吵越上档次,直把平时积在心里的怨恨全抖了出来。

  过惯了安宁日子,李淑萍突然这么一硬起来,马得济反倒没了主意。他是连吵架都不在行的人。从孩子起,他就没有和人吵架的份儿。在外边,他老是受人欺侮;在家里,他又老是被人宠着。先是父亲和母亲宠他,后来便是妻子李淑萍。眼下,李淑萍和他吵了起来,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  听见马得济和李淑萍争嘴,两位老人开始不想参与,连大气也不敢出,在屋里听着。这会儿见两人吵得上了档次,竟然扯到了马得济和张小侠的事情上,觉着不能不管了,便由母亲出面制止:“得济,夜深了,你们睡吧。有话,明儿个再说。”

  马得济平生没和人吵过架,这会儿一吵起来。突然觉出了一种释放的快感。这些年来,他只学会了忍受,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感情,根本没体会过情感释放的滋味。他没有想到这种快感是那么新奇,那么剌激!他正准备大吵下去,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,心里不觉一沉,习惯性地低下了头,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。

  低头只是一刹那间的事。突然产生出来的统帅欲强制马得济又立即将头抬了起来,而且比刚才抬得更高!制止他们争吵的是自己的母亲,他无论如何不能对她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。但是他又觉得就这么收场似乎太给李淑萍面子了,得想个法子补一下。

  他想起了泡馍馆。

  如果他今天不在家里住,而是住在泡馍馆里,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?她李淑萍又该如何去想呢?他很想体味一下。

  这种恶作剧的想法刺激着马得济,他没有理会母亲的劝阻,隔着窗子对李淑萍说:“好!你不侍候我,我自己侍候!”说罢,趁父母还没有起来骂他,他一拧身出了家门。

  已经过了午夜,街道上偶尔才可以见到一两个行人。街边的路灯影里或是巷口那明与暗的交接处,时不时传出一点响动,侧目过去,你会发现一两个男女正在忘情地干着什么事情。那情景叫你心跳脸热。但你不敢再看,只好目不斜视,齐步向前。有时前边突然出现了一两个行人,你会觉得那就是人们经常说的坏人,正在装得若无其事地向你走来,他们其实是准备打劫你的。于是你全身肌肉紧张,心跳加快,又不能逃跑,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。马得济突然想起老书上的一句话:“猪羊儿走入屠宰家,一步步朝死路来”。这时的自己正是朝着一伙凶神恶煞的强盗走着。近了,更近了!你越看越觉着他或他们就是坏人!你身上的全部神经都绷得快要发出琴弦一样的响声了!但到了面前,他们又是和你一样地警惕着走了过去。直到他们走出了你觉着如果他们发动突然袭击时,你完全可以跑掉的距离之外,你的身心才可以稍稍获得休息。

  街上的路灯并不很亮,特别是十盏路灯总有八盏在睡眠,常留出很长一段黑暗地带,使你老觉着所有的行人都是从黑暗中突然钻出来的。马得济没有骑车,不足一公里路,他竟走得浑身出汗。看见得济泡馍馆的大门,无异于看见了天堂的大门。他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,老远就伸向了防盗门。

  进了泡馍馆的门,马得济才记起这里已经没有他住的地方了。他在这里的地盘,就只有一张桌子了。

  自从张小侠当了经理之后,对泡馍馆实行了大规模的改造,最大限度地扩大营业面积。原来的宿舍大都改造成了雅座,店里的职工在外边租了宿舍。张小侠现在和马得济同用一间办公室,也就是马得济原来的办公室。马得济虽说是店里的老板,大多数时间只是在吧台坐一坐。张小侠自己也是宿舍和办公搅和在一个房子里。

  马得济踌躇了。但她是和李淑萍吵了架走出来的,回去就意味着低头认输,往后,他对李淑萍就只有言听计从。

  退路是没有的。要想让吵架的成绩保持下去,就只好在雅座间凑合一个晚上了。

  马得济开了一间雅座的门,把长沙发的靠背放倒,和衣躺了下去。

  喝多了酒,心中又有和李淑萍吵架的事情梗着,马得济睡了半会睡不着,就又爬起来开了灯,从吧台提过一瓶西凤酒来,慢慢地喝着。

  张小侠回到店里之后,也无法入睡。雪中达的话,使她心潮翻滚。自打懂事这二十多年来,她从不看自己已经走过去的路,就连她和马得济之间的纠葛也是这样。但今晚不行了,一则是她把握不住西凤酒这种入口甘甜、无剌激、不上头的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,喝得稍微有点过量,大脑异常兴奋;二则雪中达的话确实让他心中不快。她爱马得济,这她可以直言不讳。但她还没有爱到会给人家的家庭投下阴影的程度!更不要说会因此去拆散马得济的婚姻家庭!她之所以一回到县城,就一头扎进了得济羊内泡馍馆,一方面是出于对旧情人的一种关怀,不愿看着他就这么样子烂下去。另一方面,她也是想借这块地盘,对她从南方学来的经营招数进行一次实际的检验,看它是不是适合家乡这块有着数千年传统文明的古县城。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事会给别人造成这样的感觉,更想不到一直在追求她的雪中达会来这一手!如果不是怕李淑萍起疑,她当时就想给雪中达来几句。

  张小侠听到马得济回到了店里,但她不想起来。直到听出马得济去了一趟吧台,回到雅座后又在翻找吃的,知道他又要喝酒了。她没有开灯,借着窗子里透进来的微微月光,摸着黑下了床,穿着拖鞋走了出来。

  院子里好凉爽!西天上的弦月像一只眯起来的慧眼,在云隙里悄悄地眨着。一丝夜风拂过,张小侠立时打了个激凌。她把睡衣往紧里裹了裹,轻轻地走了过去。隔着玻璃一望,马得济真的在一下又一下的灌闷酒。她推开门,快步走过去,一把夺过了马得济手中的酒瓶。

  “得济,你这是干啥哩!快别喝了!”

  “你别管我!我就是要喝!”马得济说着,又咕嘟嘟灌下一大口。

  喝多了酒的人就是这样,你越不让他喝,他越是要喝。

  “好!像个男人!来,你喝我也喝,咱们喝个一醉方休!”张小侠看顺着劝不住马得济,就想呛他一下。她说着,夺过酒瓶,一仰脖也灌下了一大口。

  张小侠在南方这几年,虽说偶尔也喝几口酒,可她到底是女人家,体质有别,从来不敢多喝。今晚在马得济家已经喝得有点过量,这一大口下去,更是火上加油,一股酒气立时冲了上来,呛得她直咳嗽。她不敢再逞强了,便将酒瓶放在一边,问马得济:“你今晚咋到这儿睡来啦?”

  “他不侍候我,我自己能侍候自己!”马得济没头没脑地说。

  “咋,和淑萍吵架了?”

  张小侠看马得济的情况,马上想到了雪中达那句不知轻重的话。她知道李淑萍也不是笨人,跟马得济结婚已经五年,她张小侠和马得济过去那些事情,李淑萍能多少不知道一点儿?中国人的语言,最能在这些事情上施展本领,无风都可以掀起三尺浪来,何况他们还真有过那么一段剪不断、理还乱的恋情呢!这要叫那些碎嘴们加盐调醋地传起来,当然更是如鱼得水。等传到李淑萍耳朵里,就不知成了什么样子了!加上今晚雪中达的话,她李淑萍再不吃点醋,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。

  “没有!”马得济的舌根发硬,说话已经相当吃力。

  “真的没有?”

  “真的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到店里来啊?”

  张小侠这一逼问,马得济急出了一头汗,还是无话可说。

  “连这点事都不敢承担,你还算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?”

  这时的马得济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,不愿把他对张小侠的感情吐露出来。张小侠这一逼,他思想的堤整个儿垮了,说出的话竟也比刚才清楚连贯了许多:“小侠,我再也受不了了!”

  “啥事让你受不了了?”马得济这句不着边际的话,把张小侠给听糊涂了。

  张小侠在马得济心中占的份量太重了。在他的心中,他和张小侠的关系,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青梅竹马。自打上小学起,张小侠就是马得济的保护神。在受到同学欺侮的时候,是张小侠出面来保护他,在家里,受到了父母的呵斥,他也是从张小侠那儿得到温暖和慰藉。要不是张小侠比他小一岁,他早就叫他大姐了。事实上,也只有用姐弟关系才能说明马得济对张小侠的这种感情。长大后,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向张小侠抛出求爱的红线,这种姐弟情结也是影响他做出决策的条件之一。张小侠出走之后,马得济的心里有点失衡。好在张小侠出走正是马得济新婚不久,他正处于新婚后的适应阶段。这使他不能明确地辨认出这种心理上的失衡,到底是因为新婚生活还是因为张小侠的出走。直到张小侠重新回到县城,他的心理状态有了明显的恢复,他才模模糊糊地认识到了张小侠在自己心里的重要位置,意识到自己草率的婚事带给他的损失有多大!特别是张小侠承包泡馍馆后这段时间,他和张小侠共处的机会越来越多,他对她的认识越来越深入,这种感觉也就变得越来越明显,心里的懊悔也就越来越厉害。

  “你,你叫我咋说哩嘛!”

  “到底是啥事嘛!”

  “我,和淑萍吵架了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“还能为啥?就为了中达那句笑话!”

  “那句笑话是针对我的,与你们两口子有啥关系!”

  “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,他说的是咱们两个?”

  按照马得济的性格,他对张小侠的这种感情,如果没有特别事件做为诱因,他将无法把它表达出来,甚至会带进棺材里边去。但是今天,他喝多了酒,又是张小侠这么一句比一句紧地逼着,他竟将本应该在五年前就说出来的话,当着张小侠的面,一古脑儿说了出来。

  “呐,你心里怎样想?”

  “我,我爱你!”

  “你胡说!”

  “我没有胡说。”

  “你根本就不爱我!”

  张小侠说着,自己却先流下了泪来。这泪,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而流。

  “不!我就是爱你!”马得济变得非常执着,“以前,我心里只想着你对我好,只觉着咱俩在一起挺对脾气,你从不欺侮我,还像大姐姐一样事事都护着我。从打懂事起,我就老想和你在一起。可我不知道这就是爱!”

  张小侠没有再阻止马得济说下去,她已经无力阻止了。

  “长大了,我为了使自己能生活得像别人一样,硬着头皮撑开了羊肉泡馍摊。那时,你常来,我就知道你对我是真好,我也时时盼着你来。你要是哪一天有事没有来,我这一天就会无缘无故地和人吵架、骂仗,回家就会给娘使气。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后来我明白这是因为你!可我不敢对人说,更不敢对你说。我知道我配不上你。你太好了,我要是说了这些话,老天爷也会生气的。

  “为了能使我和你般配,我拼着命干,拼命攒钱,想干个大一点的事情。我不想让人说你跟了一个卖羊肉的,更不愿让你不分天冷天热帮我洗碗涮锅。我成天盼着你来,可你来了,我又替你心疼。于是,当我攒的钱够租房子,我就收了摊,开了间小店。你知道吗,这全是为了你!可我不敢把这些说给你听,怕惹你生气,怕你生了气不再到我的泡馍馆里来!

  “后来,我们长大了,都快奔三十的人了。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长大!长大了,爹和娘就逼着我结婚。你知道,我一个人顶着两家的香火,如果我说不结婚,那等于逼着爹和娘去上吊。他们都想在他们的身体还好的时候抱上孙子。他们给我说了李淑萍,我没说愿意,他们还是照样给我娶进了门。我哭过,闹过,可他们说这是命!这是我马得济前世就注定了的!

  “再后来,你就走了。我知道你是被我气走的。我娶了李淑萍,太凉你的心了。

  “你走了五年,我和李淑萍在一起过活了五年。这五年里,她对我不能说不好,可我总也感觉不到和你在一起那种心情。有时她对我说几句好话,我反倒觉得没有你骂我几句令我心里好受。我想你,可是又不知道你在哪里,只能在没人的时候,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你,想你小时候帮我打架,想你长大了帮我开店,想你说过的每一句话。人常说,‘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’。我盼望着能梦到你,可是,我总也梦不到你。”

  马得济说着说着停了下来。他两眼发直,一直瞅着屋角,似乎那里有人在听他说话。

  张小侠已经听得入了迷。她和马得济是从小学就在一起的,他从来没有这么流畅地说过这么长的话,而且说得是这么动情。她明白他说的是心里话。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时候才把这些话说出来!

  “当时,我并不明白这就是爱。”

  马得济又说开了。他早已不是在对张小侠说话,完全成了内心的独白,成了自言自语。他已经忘记了张小侠的存在,甚至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。

  “我只是一千遍一万遍地想你,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我的身边,我要好好问问你,李淑萍也是个姑娘,长得也是那么好看,对我也算是满不错的,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呢?

  “后来,你回来了,咱们又在一起了,我也不用问你了。我已经明白了,我爱你,我不爱李淑萍。”

  马得济说着,眼睛睁得大大的,可泪水还是悄悄地流了下来,淌得满脸都是。

  “我不敢给你说,也不敢让人知道这个想法。我恨我自己,为什么不早说!为什么不早点给你说!

  “今天,雪中达无意中把这话捎带出来了。我虽然感到吃惊,心里还是蛮高兴的。李淑萍为这和我吵,我也就认了。为啥不认呢?只是,这一来,就苦了你了,让你替我背个黑锅!”

  “你别说了!”张小侠已经听得泪流满面了。她浑身颤抖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一下子扑进了马得济的怀中。

  五年了,不!十年了!十五年了!她一直在爱着马得济,不管她理智上是否承认,但她心里一直在爱着马得济,这是无法否认的。

  明确地知道自己在爱着马得济,是在张小侠长大成人之后,准确地说是在哥哥给她提亲的那天。为这,她和哥哥翻了脸,弄得兄妹俩断了来往。

  她去南方这五年,是想用换个环境的办法忘掉马得济。

  南国的风景不是不美,南方人的血不是不热,也不是她吃不惯南方的饭菜,更不是她不习惯南方的气候。可是,五年来,她的每一个梦境,总是在北方这块黄土上,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,都是和马得济搅和在一起。她回到这块暂时还不甚发达的地方,正是冲着马得济而来的。现在,马得济终于向她吐露了心声,这叫她怎能不激动呢?

  张小侠扑进马得济怀里,马得济只觉得心惊肉跳、血脉喷张!

 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!就像两颗遥遥相望了几个世纪的星星,眨眼之间化成了流星,在广袤的宇宙间突然撞在了一起,立时溅起了耀眼的火花。这火花烧毁了马得济的畏怯,也烧毁了张小侠的理智。

  两颗既熟悉又疏远的心终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。他们忘情地拥抱着,用滚烫的嘴唇吻着对方脸上苦涩的泪痕,双手不住地抚摸着。终于,他们滚翻在了沙发床上,到达了爱的巅峰。

 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,两人又渐渐恢复了理智。当马得济发现张小侠在沙发床上留下的淡淡红痕,知道张小侠还是姑娘时,不由又嘤嘤地哭了起来。张小侠倒显得无所谓,她一把拉过马得济,把他搂进怀里,像哄小孩子一样爱抚着。

 

—END—






















作者简介   


陕西凤翔县人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,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,凤翔县作协主席。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《风流街》、《下乡纪事》等小说作品,《二娃审案》等戏剧作品,《凤翔民俗》(上下卷)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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